青城立秋记

李嘉欣

晨起推窗，一股凉气漫过手背，如无形之水漫过脚踝，激得人微微一颤。日历上“立秋”二字赫然在目，窗外蝉鸣却依旧灼人耳膜——呼和浩特的立秋，便是这般在夏的余威与秋的叩门间徘徊。

暑气尚在青城街巷间盘桓。行道树绿意沉沉，大青山苍黛如昨，小黑河波澜不兴，满街行人依旧短衫薄裙，额角沁汗。这便是“秋老虎”张牙舞爪的时节，将季节更迭的脚步拖得绵长。通道北街两侧的杨树率先泄露天机——绿叶被秋风打磨得近乎透明，黄叶在阳光下灼灼生辉，黄绿参半的叶片如印象派的色块，在风中簌簌摇曳。转过街角，几株老杏树蓦然入眼，古铜色枝干虬曲如铸，竟比盛夏时更显喧腾。

云朵也有了秋的笔意。它们不再是盛夏棉花堆般的笨重，而是如薄墨轻扫，随意点染在骤然升高的天幕上。呼和浩特的秋空是一匹被清水漂洗过的蓝绸，浮云如絮，悠然浮动，不紧不慢地描摹季节更迭的印痕。当秋雨忽至，这高远的天空便垂下细密的雨帘。雨丝清冷，打在昏黄路灯上，打在渐黄的叶脉上，将“一场秋雨一场寒”的古老谚语，一遍遍书写在青石路面上。

舌尖上的秋意比节气更为真切。老城烧麦馆蒸汽氤氲，薄如蝉翼的皮子裹着肥瘦相间的羊肉丁，顶端蓬松如花。老饕们轻咬小口，先吮尽滚烫汤汁，再蘸辣醋送入口中——羊脂鲜香裹着葱白清气，在唇齿间炸开秋晨的暖意。若配个刚出炉的焙子，粗粝扎实的面香与肉香交融，佐以酽厚的砖茶，油腻尽解，只余酣畅。及至深秋微寒，羊杂碎的浓汤便登场了：红亮辣油浮于汤面，碧绿香菜点缀其间，掰开的焙子浸入汤中，热辣咸香直抵肺腑。食毕推门，一行雁阵正掠过湛蓝天幕，翅尖掠过树梢黄叶——肠胃的暖与外界的凉交织，正是立秋独赠青城人的体验。

暮色四合时，凉风终在庭院站稳脚跟。仰望星河垂落，忽有流星划过，拖曳的银芒似带着沁凉，穿透单薄衣衫。此刻方悟：呼和浩特的秋意并非骤然而至，它早已潜伏在夏末的叶脉与风隙中，如一场不动声色的接力。

立秋的青城，是夏与冬的温柔角力。落叶纷扬似在谢幕，实则将生机藏进大地；人们晾晒的不仅是果实，更是对凛冬的从容预备。这塞北的秋，滤尽了江南的缠绵愁绪，只余敕勒川的辽远硬朗。它教人懂得告别原是为更深的收藏作序，教人将灼灼夏日酿成心窖中的陈醪，待寒冬封门时，启封便见春光。

凉风起时，青城人咀嚼着烧麦的余温走过落叶小径。每片零落成泥的叶，都是大地写给来年的情书；每粒晒干的籽实，皆是光阴凝成的舍利——它们静默宣告：秋之丰盈，终将化作穿越荒芜的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