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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职工文苑】水泥蒸笼里的糖纸
日期:2025-07-30


水泥蒸笼里的糖纸

李嘉欣

大暑的日光,像烧熔的铅水,整盆整盆地倾倒在钢筋水泥的楼群上。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目的白焰,空气被烤得微微颤抖。

还记得那时我家住楼。楼板吸足了白昼的灼热,到傍晚便成了巨大的蒸笼底,人如屉上小馒头,被无声地烘烤着。没有深巷胡同的曲折遮拦,热气是直通通地扑上来的。塑料凉鞋底踩在楼道的水泥地上,能感到一股滚烫的劲道直冲脚心。楼梯扶手是铁质的,被热气烘烤了一天,手一碰上去,便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,带着金属特有的腥气。

午后,蝉声最盛,世界在玻璃外白得晃眼。我蜷在房间,身下的凉席早已被体温捂得温吞。窗外只有对面楼同样紧闭的阳台,灰蒙蒙的玻璃后面人影模糊。母亲摇着一把塑料扇,风是热的,带着一股塑料被烘烤的微酸气味。她总说:“心静自然凉。”可我的心,像被窗外那明晃晃的日头勾着,总也静不下来。眼睛盯着天花板,数上面细微的裂缝,数着数着,那裂缝仿佛也扭动起来,像一条条细小的、干渴的河床。

最勾魂摄魄的,是楼下小卖部冰柜开合时,那一声短促的“嗤——”。这声音比胡同里悠长的吆喝更干脆,也更直接。它像一枚无形的钩子,瞬间勾走了我所有的心神。攥着早备好的零钱,拉开厚重的单元门,一股热浪迎面撞来。楼道里弥漫着各家饭菜混合的气息,以及一种被烈日反复煎烤过的、属于水泥和灰尘的干燥味道。我几乎是冲下楼梯的,塑料凉鞋拍打着滚烫的水泥台阶,噼啪作响,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空洞地回响。

小卖部窗台下的水泥地面,被晒得一片惨白。老板坐在小凳上,背后的冰柜嗡嗡低鸣。递上钱,看掀开厚重的柜盖,一股冷气猛地扑出,瞬间包裹了裸露的胳膊和小腿。指尖触到冰棍,硬邦邦的凉意便顺着指头尖儿直往上钻。撕开包装纸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。舌尖触到那坚实冰凉的甜,一股激灵便从头顶窜到脚心。冰棍在口中慢慢融化,甜水冰凉地滑下喉咙,在胸腔里短暂地凿开一小片清凉的洞天。冰棍融化得极快,甜腻的汁水总是不听话地顺着小木棍往下流,慌忙舔舐,手指也粘粘的。最后,那根光秃秃的小棍子含在嘴里,用舌头反复刮着上面最后一点残留的甜味,直到它变得索然无味,才恋恋不舍地丢弃。

真正的解脱,要等到日影西斜,楼体的阴影终于一点点拉长,吞噬掉一些白炽的嚣张。楼下开始有了人声,是相熟的孩子在楼下约好了碰头。跳皮筋的场地,从大院的门墩换成了楼间健身器旁一小块相对平整的水泥地。皮筋拴在两个健身器柱子上,我们跳跃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,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晃动。脚下是白日里积蓄的余温,透过薄薄的鞋底,持续地熨烫着脚掌。跳不了多久,汗珠便争先恐后地从额角、脖颈滚落,砸在地上,立刻被干渴的水泥地吸走,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,旋即消失无踪。那笑声却依旧高亢,在楼与楼之间的方寸之地冲撞,又被坚硬的水泥墙面弹回,带着一种被困住的、却依然蓬勃的回响。

夜色终于沉淀下来,空气里浮动着各家各户晚饭的味道。楼下的空地上,三三两两坐着摇蒲扇的老人。孩子们在渐浓的暮色里追逐,嬉闹声在楼宇间碰撞。抬头望去,一扇扇窗户次第亮起灯光,像一只只方方正正的眼睛。家家户户窗纱后面,隐约是晃动的电视光影和人影。晚风终于有了一丝流动的意味,掠过汗湿的皮肤,带着楼下花坛里夜来香若有若无的甜味,以及水泥地面缓缓散出的、被太阳烘焙了一整天的温热气息,那是一种属于城市夏夜特有的、微燥又混沌的味道。

如今,空调的凉风在密封的房间里无声流淌。大暑的烈日年复一年炙烤着更密集的楼群。儿时楼下的小卖部早已不见,冰棍躺在超市巨大的冷柜里,包装精美,品种繁多,却再难激起当年那种冲锋陷阵的渴望。

童年那些困在水泥格子里的暑热,那些冲下楼梯只为一口冰凉甜意的奔跑,连同楼道里混杂的饭菜气息和汗水的咸味,都被时光的灰尘细细覆盖。它们沉入记忆深处,却并非湮灭。

原来,被水泥森林框住的童年夏日,亦有它无法复制的滋味。那是一种混合着塑料扇风、铁锈水、廉价奶油冰棍和汗水的、属于格子间的甜与热。它早已凝固成我心底一张色彩俗艳、微微起皱的玻璃糖纸,隔着岁月望去,依旧折射出那个时代北方楼房里,孩子眼中独有的、带着点焦渴却依然闪烁的光。